【叶喻2018中秋】镜花水月

 @叶喻搞事生产大队 


*前世今生设定,主要是古风

*主要是剑魂/皇子叶x将军喻

*绝对HE,ooc


似此星辰非昨夜,为谁风露立中宵。

- 黄景仁《绮怀(其十五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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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.

 

愿你今世记得我。

 

 

一.

 

一叶之秋被送来喻府那天,枫叶将整个庭院彻底染红。

 

而它安静地躺在檀木盒里,被丝绸包裹着,暗红的剑鞘和墨黑的剑柄与枫树相映,打开盖子的那刻,一片火红的枫叶飘落,安稳地停在剑鞘和剑柄的交接处,喻文州拾起那片枫叶,轻声说:“那它就叫一叶之秋吧。”

 

“一叶知秋?”萧府前来送礼的大少爷问,再抬头一看这满庭的红叶,笑着附和道,“是个好名字呢。”

 

“多事之秋的之。”喻文州回给他一个浅笑,“又到深秋,这一切也该结束了吧。”

 

萧家少爷一愣,脸微露不悦,却也不好发作,他随的是他家老爷子的性子,脾气急且冲,随从的老管家深知自家少爷的性子,抢着“诶、诶”地应了两句便告辞离去。

 

萧家和喻家的恩怨要从前朝开始说起,说来话长,左不过也就是两家在同等官位,但却意见相左,也便结下了那所谓的仇,虽不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,但这矛盾已是争到了明面上,可谓水火不容。

 

两家均为忠臣,虽常在朝堂上争辩,但先帝却对这种气氛异常喜爱。所谓朝堂,便是百花争鸣、各抒己见的地方,两家相互制衡又从争辩中取长补短,从中得出的良策曾无数次为前朝的繁华添砖加瓦。

 

先帝于去年初冬时节驾崩,新帝年轻,虽惜才,但却对这种日日吵闹、意见相左的朝堂心生厌倦,碰巧在夏季治水之事上,萧家与喻家再次吵起来,这次萧家犯了小错,吃了亏,皇帝便私下嘱咐萧家,就以此事作为台阶,两家那些恩仇,一并也就消了吧。

 

喻文州是喻府唯一子嗣,年前刚满十六,萧家也就吩咐京中最出色的工匠,为喻家少爷铸造一柄良剑,为喻文州成年之礼,亦是两家和解之意。

 

两位家主知道圣上的意思,可这冰也不可能一时间完全消融,于是在这授礼过程中两位家主均未出面,萧府派出的是家中最年长的大少爷,而喻文州则代表喻家。

 

老一辈合不来,少一辈要硬说也是合不来的——主要是萧家少爷单方面不喜欢喻文州。

 

喻文州性情温和,待人接物一向都是淡淡地,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,大概也就是喻文州这么些年来的交友之道。而萧家少爷却认为,两家都曾是将士之门,虽后均退下一线,主要于朝堂上谏言,可是这将士之风不能丢,而喻文州呢,不管如何看都不像出于将门。

 

“少爷,刚刚那萧家大少爷对您不敬,您又何必给他好脸色看呢。”小丫鬟问。

 

“呵呵,”喻文州轻声笑,手轻抚剑鞘上精细雕刻的花纹,“他失了礼仪那是他的过错,我没必要跟他一起犯错。再说他只是敢怒不敢言,对这件差事不满却又不得不服从,他不愿低头于我,我亦没有低头于他,又哪来你口中那般委屈呢?”

 

小丫鬟听得云里雾里,不知其实喻文州刚刚那句解释剑名话已经是反击,这场对弈双方扯平,或者说喻文州略胜一筹。旁边陪着喻文州长大的管家轻笑,小丫头不懂事,挥挥手让她下去了。

 

其实要说将士之才,喻文州体力上虽比不过京中大多将门子弟,但若要比谋划,就连许多知名的谋士都要退让三分。

 

所谓沙场征战,也并不是单靠一柄剑就可以获胜的。

 

“既然得了新的宝贝,那我们便来试试这宝贝的虚实吧。”喻文州将一叶之秋从盒中取出,舞了几下熟悉剑身,冲一直候在一旁的侍卫李景毅微微扬了扬下巴,金属碰撞声传遍喻府,落叶飞扬。

 

少年淡蓝色的身影映着满庭红叶,潇洒而明亮。

 

 

二.

 

“文州最近可是遇到什么好事,日日如此开心。”喻夫人问,其实喻文州心情好不好旁人也看不太出来,他永远是那副谦和的模样,可身为人母,又是自己唯一的心肝宝贝,这些小事上她还是很清楚的,除她以外,也就喻父、喻文州身边的管家,以及随从贴身侍卫李景毅能看出来了。

 

喻文州冲喻夫人点点头,“上个月萧家送给儿子的这柄剑儿子很喜欢,是上好的宝剑呢。”

 

喻夫人脸色一下子有些变化,老一辈一时间尚不能接受与萧家关系的改变,喻文州轻声笑,将茶杯中剩余的茶水喝尽,拿起一叶之秋站起身,说:“释怀所需的时间总是要比用于结仇的长些,儿子跟景毅去城郊练剑,午饭就不回来吃了。”

 

那天喻文州直到晚饭时分才回到喻府,衣裳有几处沾了泥污,细看好像还有细微磨损。晚饭后喻文州就匆匆回了房,说是练剑练了一天有些乏了,早些休息去。

 

等他的父母都回房休息,身边的老管家才偷偷去取了药膏来,给喻文州涂白天在练剑时留下的擦伤和瘀伤。

 

“不要自责了,”喻文州说,管家给他揉手臂上的瘀伤时用了力,“嘶——不是你的错,景毅,是我没留心。”

 

确实是喻文州自己没留心,而且他在那一瞬间分心了,虽然及时躲开了从侧边刺来的剑,但却撞上了旁边的树干,树丫刮破了衣裳,喻文州跌倒在地,被地上凸出的石头轻微撞伤,但都只是小伤,过三五日便会痊愈。

 

敷了药喻文州便歇下了,夜已深,一日在外亦是疲惫。而后喻文州做了个梦,梦里是他只看到一个人,一头墨黑色的长发用红丝缎松松地束着,身上的衣裳是与头绳相同的暗红色,他背对着喻文州,轻声问:“伤口挺疼的吧?”

 

喻文州惊醒过来,坐起身微微喘着气。

 

他听过这个声音,那是让他下午分心的声音。

 

李景毅的剑从侧边刺过来那一刻,喻文州对他的动作做了错误的预判,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错误的预判,将毫无防备的后背留给了对方,若是在实战上这是致命的错误。

 

固然李景毅并不会真的向喻文州刺去,他及时收回了剑,可喻文州却一时间乱了阵脚,后退撞上树干,摔倒在地。

 

因为喻文州听到了梦里的这个声音,他那一刻对喻文州说,“小心左后方”,宛如耳语,轻声呢喃,磁性而温柔。

 

喻文州以为是幻觉,但这声音分明在他的脑海深处沉睡了许久,在今天下午浑然觉醒,而刚刚它又出现在他的梦里,并且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。

 

一阵微风从窗口那边吹来,带着一缕幽暗的木香。

 

喻文州朝那边看去,刚刚还在他梦里的那个背影,正半坐在窗沿上,一条腿悬空垂向地面,散开的发尾随风飘起,红丝缎的尾段夹于中间。像是听到了床这边传来的响声,那人转过头来,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苍白,幸亏暗红色的衣裳为他增了几分颜色,不然这人可谓是除黑发外,身上似无些许颜色。

 

他们从未见过,喻文州想,这人深夜凭空出现在他的房中,他本该害怕,该呼叫侍卫,可他一点都不害怕。

 

喻文州觉得他们该是熟悉的,是亲密无间的。

 

“我吵醒你了?”男子轻声问,笑容很浅,随后他站起身,喻文州这才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根细烟枪,有些随意地用它指了指敞开的窗户,“还是风太大了,你觉着冷?”

 

喻文州轻轻摇头,披上挂于一旁的外衣,走向这个陌生人,问:“你是谁?”

 

“我是谁?呵呵,对啊,我是谁呢。”他似乎是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,往房间中间缓缓走去,暗红色的衣裳和长发随他的动作摆动,随后他在一叶之秋旁边停下,指尖轻抚它剑鞘上的纹路,随后他收回手,笑着看向喻文州,说:“如果我说我就是这把剑,你信吗?”

 

“你是一叶之秋?”喻文州有些诧异,他得到这把剑已有个余月,可是眼前这个人的声音昨天才第一次出现。

 

“是,也不是。”男子走到喻文州身前,他比喻文州高了些许,此刻微微俯视着喻文州,他的脸在黑暗里仍然是白得可谓发亮,身上毫无生气,可那对褐色的眼睛却如月般明亮。

 

“我第一次醒来也是晚上,那时候你在熟睡,我本想着从窗户翻出去看看,可我无法离开。然后我走到你的床边,我想我认识你,可我完全想不起来你的名字,甚至无法记起任何关于你的片段,我什么都不记得,只记得我自己的名字,可我直觉告诉我,我认识你,而你于我而言大抵是很重要的存在。后来天亮了,我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,约莫半时辰后那个老管家来唤你起床,我被强行回到这把剑里,可我能够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,十分清晰。”

 

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,注视着喻文州,眼帘低垂,眼神温柔。

 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喻文州问,往前走了一步,他不敢点亮房内的蜡烛,怕会引来下人,但他很想要看清眼前这个人的脸。

 

“叶修。枫叶的叶,修正的修。”

 

“我记不得你。”

 

“可如你所说,我想我认识你,而你对我来说,很重要。”

 

 

三.

 

叶修无法与除喻文州外的任何人相见,他与一叶之秋是一体,却又不是一体。他能够与一叶之秋同时存在,可他不能离开一叶之秋而存在。

 

他大多都是在夜间出现,在喻文州自己单独在房间、整个喻府陷入安静的时候,安静地半坐于窗沿,看着漆黑的夜空沉思,时不时与喻文州说上两句话,声音略为低沉,语气却是很温柔的。

 

是否相识,曾经又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,他们已经不想要去追究,没必要,亦无结果。但他们相处的时间很舒服,互不打扰,却又息息相生。

 

“叶修。”喻文州搬了张椅子到窗边坐下,他将手臂横放于窗沿上,侧头枕着手臂,仰视着叶修,“你当日是怎么知道景毅会从左后方刺过来的?照理按我当时挥剑的角度,你该看不到才是。”

 

叶修笑了笑,细烟枪拿在手中把玩,“经验吧,或者说,直觉?你的伤好了吗?”

 

喻文州直起身,他已经换上了宽松的寝衣,将袖子往上挽去,露出手臂,白皙的肌肤上还有浅浅的青紫色印子,但已经消得差不多了。

 

叶修俯身去看,几缕头发落在喻文州的手臂上,随后他又靠回墙边,说:“你的反应较慢,你的那个侍卫李景毅也知道这一点,他故意放慢了速度与你练剑,可是文州,如果你想要提升,应该让他放下顾忌才是。”

 

喻文州将袖子放下,摇摇头,浅笑着恢复枕在手臂上的姿势,那抹笑太浅,浅到让人快要无法察觉,可叶修分明在中间看到了苦涩。

 

“他们不会的。”喻文州说,“不如你来陪我练剑?”

 

叶修轻笑,少年的眼睛发亮,这个眼神他鲜少在旁人面前露出。叶修伸手轻揉喻文州的头发,他的体温很低,像是要与刀剑同温,但手心还是有丝许温热,贴着喻文州的额头,这丝丝暖意却是恰好。

 

“我不能,文州。而你也不需要,你知道你自己才不在此,你从来都才不在此。”

 
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用了从来这个词,像他早就看过这一切,如同他在喻文州捧着兵书研读、再自己一次一次在纸上演练自己的谋划时,他每一次都在场。

 

叶修想他大约是曾经看过这些,尽管他现在还没有看到。他从剑中苏醒不过十来日,可他感觉自己已经看过喻文州的一生。

 

其实喻文州的剑艺在同龄人间已是出类拔萃,他需要的不再是一味去盲目钻牛角,而是经验。他自己清楚,所以他在察觉李景毅的刻意后并没有指责,相反这些放慢了的攻击让他有更充裕的时间来思考,思考什么样的应对于他而言才更有效,更适合他自身。

 

如今有叶修,他时不时的两句指点,倒是更适合喻文州去提升自己的途径。但叶修也是让喻文州分心的存在,他时常会在喻文州出剑后轻笑,虽未有呼吸在耳边拂过,那声音却是挠人得厉害,随后他总会问,你应该有其他想法吧文州?尾音微挑,喻文州甚至能想到叶修握着烟枪微微歪头问他的样子。

 

说来也怪,其实喻文州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,可他觉得,叶修说这句话时,就该是这副模样。

 

如此一想,其实叶修手上那杆细烟枪一直都是空的,它的内壁似有烟草燃烧过的焦黑印子,有淡淡的烟草香会缠绕着它,可他从来没有将它点燃过。它日日被叶修握在手中把玩,别在腰间,却从来没有起到过它该有的作用。

 

为什么?喻文州想问。

 

“你在想什么?”叶修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,喻文州回过神来,李景毅的剑已经是快要指到自己眼前,他猛然转身,再起剑挡招,被李景毅这一剑逼退数步,随后一弯身,这才堪堪弥补这一瞬的失误。

 

“我去河边洗个脸,别跟过来。”喻文州脸色似有不悦,李景毅一脸茫然,暗暗思考是不是自己又有哪里忽然做错了,只得目送喻文州一个人走去河边。

 

喻文州沿河边走了一段,找了块大石在旁边坐下,确定李景毅无法看到这边的情况,将一叶之秋放到石后,再敲了敲剑身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叶修现出人形,长发未拢,散开在后背,他从白皙的腕上扯下那根红丝缎,将长发高高束起。

 

喻文州却将束好的头发解开,乌黑的发随发绳而散开,他将头发拢到肩的一边,手指作梳,将一头柔顺的发理顺,脑袋里刚刚那些混乱的思绪好像这才被理清,而发紧的头皮也放松了些。

 

“你那杆烟枪……我怎么好像没见你用过?”喻文州问。

 

“你就为了问这个?”叶修失笑,朝喻文州招招手,喻文州往他那边过去了些,他将腰间的烟枪递给喻文州,“大概是戒了吧。我记不住了,该是为了某个人戒的。”

 

喻文州心里一阵不痛快。

 

叶修将这一切收之眼底,拾起喻文州放在旁边石子上的发绳,他今日穿了一身较浅的素色,再配头上这根银丝织纹的发绳,未免过于素净了些。叶修将系在自己头上的那根红丝缎解下,又用喻文州的发绳将自己的头发束起。

 

“转过去。”叶修说,喻文州乖乖照听,又将自己那根红丝缎递给他,“先拿着,我替你把头发理好。”

 

喻文州心里那阵不痛快忽然就散了。叶修的指尖时不时擦过头皮,他动作很轻,头发顺着指缝被理顺,“为什么问烟枪的事?”

 

烟枪被喻文州拿在手中把玩,柄身微凉,大概是由红玛瑙制成的,而烟斗和烟嘴则是黄铜,做工精细,想必是叶修口中的那个人所赠,价值连城。

 

“只是好奇,随口一问罢了。”喻文州将红丝缎递给叶修,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高高束起,又转过身将烟枪还给叶修,冲他浅浅地笑。

 

叶修接过,细细去检查喻文州的头发,看似不经心地开口:“既然你想看我用,那我再重新抽便是了,只是你要帮我买些烟草来。”

 

那天叶修站在河边看着喻文州走回小树林,直到一叶之秋已经离他太远了,他不得不回到剑身中,才化为烟消散去。他看到那根红丝缎的尾端在喻文州乌黑的发间摇晃,心中却生出更多的渴望,他想要陪喻文州练剑的人是自己,希望自己能够无论何时都陪伴在他的身边,更希望他能一世像其他世家公子一样,无忧无虑、永远明亮地活着。

 

可他这一世终究还是生在了这个乱世,终有一天需要继承他父亲的衣钵,征战沙场,为国杀敌。

 

十六七岁的少年,却早已拥有那份二十五六岁的沉稳。

 

叶修忽而觉得有一阵刺痛,那是他胸口的一处旧伤疤,不大不小,正如剑尖般宽。

 

 

四.

 

寒冬过后,暖春如期而至。

 

入冬时,京城下了几场鹅毛大雪,皇城被积雪掩盖,白雪红墙,还有腊梅的幽香。

 

喻文州在除夕日随父亲进宫给圣上请安,马车穿越冬日里依然热闹的街道,迎着雪花驶往宫门。从宫门到前殿仍有一段距离,喻家父子随着公公前去养心殿。喻文州跟在喻父约两人之后,在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,不多时又被雪掩盖。

 

“这座皇城还是老样子,一点儿都没变。”叶修说,声音仿似就在喻文州耳边,甚至隔绝了风雪声。

 

喻文州想问是什么样?可身旁有人,他只可用手抚上剑身,示意叶修继续说。

 

“华丽肃穆,又毫无人情。”只此一句,叶修便不愿再往下说。

 

叶修大概是恨着这座皇城,又或是恨着里面所住的人。他寄宿于剑中,每日随喻文州外出,用这副不知虚实的身躯去重新感受这个世间,透过冰冷的剑身去看人情冷暖。

 

他不知这恨意由何而生,甚至不知自己为何再次存在于这世间。

 

无法感受外界的冷暖,无论春夏秋冬,对叶修而言不过都是冷风包裹,可他不觉得冷。喻文州是他身边唯一有“生气”的事物,他能感觉到喻文州的一呼一吸,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皮肤的温热,脉搏的跳动。

 

是他这一世唯一的光。

 

叶修想自己大约是为喻文州而存在。

 

春季过后的夏夜,蝉鸣不断。

 

京城闷热,直至晚间依然不见凉爽。喻文州天生畏热,到夏季便只穿一身单衣,到晚间回房更是只穿最薄那几件丝质的寝衣。

 

今年叶修为他解了这个难题。

 

叶修体温甚低,靠着叶修睡觉宛如抱着一块恒温的凉石,且不会有石头给人带来的凉气,坏了身子。

 

年节过后喻文州又长高了几分,而今已和叶修差不多高了,跟他两人一起睡在床上,未免是有些挤的。叶修只能斜倚在床边,而喻文州则将手搭在他的腿上,头埋在他腰侧入睡。

 

“想什么呢?”叶修轻轻抚着喻文州拢到脑后的长发,想要以此哄他入睡。指尖从额头一直理到枕边,发丝在修长的指间缠绕,又滑落,几次下来,喻文州却仍看着某处出神,叶修一问,他动了动,将头枕到叶修的腿上,几次想开口,又什么都没有说。

 

蝉鸣声更响,叶修看不到喻文州的脸,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,正要收回手,却听见喻文州说:“明日带你去个地方。”搭着腿的手收紧了几分,大有抱着叶修睡的意思。

 

“嗯,早些睡吧。”叶修轻拍喻文州的背,等喻文州睡熟了,自己也靠在床棱闭目养神。

 

第二日一早喻文州便随了喻母出门,马车穿越繁忙的早市,停在城西的一处宅邸前,看见喻家马车到来,守门的小厮立即迎上来,领着喻家母子进内。

 

喻家与马家是世交,喻文州与他家小少爷交好,时常一同练剑。喻文州一到,马家小少爷便到前厅来寻喻文州,与长辈寒暄两句,便拉着喻文州到后院去,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,蠢蠢欲动。

 

“听说你从萧家得了一柄好剑,今天就让我来试试真假!”话落剑出,剑身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,喻文州嘴角含着一抹浅浅的笑,将锐气都敛在心底,马家小少爷则喜怒形于色,方才喻文州那接招速度和出剑让他惊讶,他都写在脸上。

 

其实喻文州已是忍俊不禁,全因叶修方才小声念叨了一句:“小朋友急什么呢?‘我马上要出剑’几个字儿都快写脸上了。”

 

马家小少爷一直都是这般,直来直去,毫不掩饰,虽有些纨绔子弟的心气,但喻文州却颇为喜欢他这种性格,这亦是他一直与其交往较密切的原因。

 

几个回合下来,两个少年都已是汗流浃背。马家小少爷吩咐了下人去端茶果和茶水到凉亭中,两人坐在凉亭中歇凉,闲聊。不多时东西便端了上来,正聊着,旁边厢房的木门被打开,一个着浅绿色衣裳的少女从里面走出来。

 

少女注意到这边有人,笑着前来向两人打招呼,看上去性格应与马家小少爷无差,也是喜形于色之人,颇为活泼。

 

“哥哥。”少女喊了声,马家小少爷向他的妹妹介绍了喻文州,少女又向喻文州问好,“喻公子好。”

 

等少女走远,马家小少爷才笑着用手肘撞了撞喻文州,笑容暧昧,“你也知道你娘今天来我府上所为何事,怎么样?我妹妹挺好的吧。”

 

喻文州确实知道,喻马两家为世交,喻家重武,马家老爷子是礼部尚书,这个马家小姐,便是他的宝贝孙女。文武相合,确实是一桩不可多得的好亲事。马家小姐确实也是娶妻的上佳人选,可喻文州并不想。

 

不是不想要娶她,而是不想要娶亲。

 

“活泼可人,确实是挺好的。”喻文州答说,将手放在一叶之秋上,指尖勾画着上面的花纹。

 

“别跟我来这套,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娶我妹妹吧!”

 

“这些还是由长辈商议后再行决定吧。”

 

叶修终于知道喻文州昨夜心烦的原因。年节一过喻文州便满了十八,确是到该谈婚论嫁的年龄,可喻文州并不愿,而为什么不愿,叶修约莫能够猜上几分。

 

少年回到房中,叶修却仍坐在窗沿上,看着窗外的月光出神,似乎并没有发现房中多了个人。手中的烟枪中烟草在燃烧,烟雾升起,将他的面容半遮于后,喻文州却仍能看到上面挂着不多见的哀愁。

 

“在想什么?”喻文州朝叶修走去,忽而一阵风吹进房中,吹起叶修散开的发,吹起他垂落的红色衣摆,而他在风中朝喻文州伸出手,冲他笑。

 

指尖相触的瞬间喻文州便被拉进一个怀抱,这怀抱不温暖,甚至不怎么宽厚,但却让他那颗从昨晚便开始躁乱不安的心安定下来,一切的不安与疑惑,都有了它们该有的答案。

 

“文州,我会一直在你身边。”

 

叶修轻声说,贴着喻文州发烫的脸颊,抚着少年尚未干透的长发。随后他感受到少年人用力的回抱,听到闷在他颈间说出的那一句“这就够了”。

 

那晚叶修和喻文州一同躺在那张并不宽的床上,喻文州枕着叶修的手臂,手环抱着他的腰,整个人都窝在叶修的臂弯里。衣裳宽松,睡下后便露出大片胸膛,还有那道狰狞的疤。

 

喻文州伸手抚上那丑陋的纹路,问这是为何而伤?叶修摇摇头说不记得了,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便存在,应是前世留下,他这一世什么都没有带来,只带了这一道丑陋的疤、一杆烟枪,和这身暗红的薄裳。

 

“还会疼吗?”喻文州问。

 

“傻瓜,就连怎么伤的都忘了,又如何还会疼呢。”叶修笑说,“早些睡吧。”

 

实际上它是会疼的,就在此刻,它就在疼,钻心地疼。怀中的喻文州已经熟睡过去,他低下头在他墨黑的发上轻吻,不知怎地,一滴泪就从眼眶滴落,没在喻文州的发间,消失不见。

 

疼痛渐渐散去,夜已过半。叶修却觉得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被填满,这种伴随着剧痛的满足,似是他带着这副不知是魂还是肉的躯体活在世间的证据。

 

 

五.

 

与马家的亲事迟迟没有定下来,是马老爷子那边有些迟疑。

 

马老爷子知道喻父戎马半生,而今已是战功赫赫,可喻文州却至今从未踏足战场,看起来亦是文弱,并非将士之才。所谓大家子弟,大多纨绔,他并不希望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予一个只会依仗父辈的人,坐吃山空,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。再者马家小姐依然年幼,待适嫁之年,所有事情仍可再议。

 

边境再次不安宁,此次喻父主动上朝请旨,望自己能够在头发花白之前再一次为国出征,此行更望能带上家中唯一的儿子,将门之人,终究是要在沙场上历练的。

 

此次出征大获全胜,不出半月敌军便士气大减,首领缴械投降。喻文州作为副将,主负责出谋划策,带领防守队伍予以前军援助。敌军降后,喻父吩咐喻文州和另一名老资历副将一同将敌军首领押解回京,自己则将事情都处理后迟一步回京。

 

一年未曾回京,又一年未曾进宫,一切仿佛没有太大改变。

 

少年更加沉稳,连最后的那些少年气都褪去,举手投足都彰显成熟。

 

“还讨厌这里吗?”进宫门后喻文州低声问,这皇宫的模样仿佛会被时间定格,红墙依然如此艳丽,而那金色的瓦顶也依然耀眼,只是这四方天地,不知是家,抑或是一个牢笼。

 

“嗯,讨厌。”叶修回答说,“不论几世,一样讨厌。”

 

喻文州轻笑,他其实也不喜欢这皇宫,每次踏进心就会不舒服。

 

喻文州这首次出征赢得朝野众多老臣的称赞,亦得圣上的青睐。在京中未休息满半年,喻文州便又一次领召进宫,这次是完全交代给他的出征任务,他为主将,带上其父亲的一个得力旧部下,前往西南,与驻守西南的王爷一同平定暴乱。

 

西南动乱已经多年,那边的老王爷镇压已久,边境地区大有“只知王爷,不知圣上”的传言,其实谁领这个职去趟这趟浑水,就是替皇帝去得罪老王爷。喻文州是新将,年轻气盛,喻家夫人和马家那边又着急想要喻文州早立军功,这任务给喻文州去办是最佳人选。

 

喻文州心细,为人处世温和圆润,叶修知道这任务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,只是这才是他第二次出征,未免还是有些担心的。

 

“这可是得罪人的活儿,怕不怕?”叶修问。

 

喻文州又往叶修的怀里钻了钻,被子盖住了半张脸,眼帘半垂却依然清亮,他抬头冲叶修微微一笑,“有你在有什么好怕的?”

 

亲吻落在喻文州的眼睑上,叶修将被子拢了拢,笑说快睡吧,明天就要启程了。

 

前往西南路途遥远,山路崎岖,要数月才能到。刚到西南喻文州就变得有些烦躁,西南地区终年闷热,不似京城仅有暑季难熬,喻文州又天生厌热,情绪难免有些波动,但在旁人看来他依然是那副好相处的模样,笑脸迎人,只会晚上跟叶修单独在营帐中会使些小性子。

 

叶修总是笑他都年过二十了还像十六七岁时任性,喻文州也不恼,浅浅地笑着说我天生如此。又引来叶修一阵笑,将人抱得更紧了些,说靠着我就不热了。

 

天生只会对最亲密的人使脾气,这大概是喻文州信任一个人的表现。

 

而如今他能够对着使脾气的,也有且仅有叶修。

 

驻守西南的老王爷为喻文州洗尘的宴席开了三天,王爷戎马一生,是当今圣上的王叔,年逾六十依然精神矍铄,虽发已花白,可腰杆笔直,饮起酒来气势豪迈。

 

“小喻将军,本王与你的父亲是旧交,想当年能够平定这西南,你父亲占了不少功劳。只是可惜啊,本王将一生奉献于这西南,却让人心有不安。你父亲退隐朝堂,恐怕我也是马上要给你让位了。”老王爷意有所指,喻文州听得出来,这王爷是不欢迎自己的,而今这宴席,言中之意,也不过是给他父亲面子,这三日过后,还得喻文州靠自己的本事来赢他的信任。

 

“滇王爷这话恐怕是言重了。皇上派末将前来,是协助您,又何来让位之说呢?小辈在沙场仍是初生之犊,有太多事情需要向前人请教、学习。”喻文州举起酒杯,向老王爷敬了杯酒。

 

“小喻将军是初生牛犊不错,可这初生牛犊啊——不怕虎。只怕小喻将军年轻气傲,急着办事。这地位是用数十年战功换来的,喻少爷,办事最忌操之过急啊。”老王爷这话就是在落喻文州的面子了,前面依然是将军将军地叫,后面这声“少爷”,未免太有看不起人的意思,只是京城纨绔子弟给人印象从来如此,喻文州亦不是爱逞嘴上之快之人,再次朝老王爷举起酒杯,言道受教了。

 

“这老王爷倒是真性情之人。”陪喻文州醒酒的时候,叶修说道,吐出一口烟圈,“虽嘴上的话是难听了些,但跟他好好学,对你只会有益无害。”

 

喻文州点点头,他头晕得厉害,几个晚上下来喝的酒,怕是比从前那些加起来都要多,此时正靠在叶修身上昏昏欲睡,却又觉得晚间的风吹得有些冷,往叶修的怀里缩了缩。

 

“困了就回去睡吧。”叶修说,喻文州却摇头。

 

“今日是中秋。”喻文州直了身子,解开勒得头皮发麻的发绳,将头发随意束在肩上,“这上好的明月星辰,不跟你多看看,可惜了。”

 

滇王府远离主城,深居边境山中,夜空自然是要比城里的更要亮些,京城那星空,与西南普通主城尚不能作比较,又如何跟这边境的星月作比。

 

“我曾经也这样看过中秋的明月星辰。”叶修说,为喻文州盖上一件薄裳。

 

“与送你烟枪的那个人吗?”喻文州问,声音平淡,不知是喜是怒,但叶修想他这句话总归是有些酸的。

 

“大概吧,记不得了。”叶修笑说,“只知道这片月下是你,那就够了。”

 

接着喻文州感觉自己颈侧一凉,是叶修在上面轻吻,他的嘴唇冰凉,就连口腔中体温都比常人低。侧头的时候头发垂落,扫过喻文州的手腕,喻文州微微侧过头,手穿过叶修的发抚上他的后颈,亲吻下一瞬便从颈侧转到他的唇上。

 

这亲吻不带温度,可却是喻文州在这世上能感觉到最温暖的接触。

 

 

六.

 

战事在全军修整过后发起,老王爷亲自领兵镇压,但实际军务都是喻文州在操劳,决定前给老王爷报备,若得首肯,再执行便是。

 

老王爷虽对皇帝这安排有意见,可喻文州的谋略之才他也确是看在眼里。惜才之人,小事情也便就不再计较,逐渐也会参与军事商讨,及时给喻文州和其他谋士点出不合理之处,甚至主动去给喻文州提供建议。

 

纸上学来的兵法终究只是纸上谈兵,这些经验之谈才是最不可多得的知识。

 

半年过去,边境的叛军已经被消灭大半,只剩首领身边那些亲兵,也是敌营里最难对付的那小部分人,其中有些以一敌百甚至都不在话下。

 

喻文州白日在主营中议事,晚上回自己的营帐,便叫叶修出来,与他再梳理一遍,叶修总会在某些细节点上给出更合适的计谋。

 

“小队悄声突破确实是最佳之策。”叶修评价道,这是几天下来军中众人讨论出来的方案。由几个主将和副将各带百余人小队,趁敌军不备以包抄,老王爷在后方紧跟,视情况而选择突进或掩护撤离,只是这个方法风险甚高。

 

“风险虽大,但富贵险中求,打仗也是这个道理,畏手畏脚无法将这些精锐击退。”

 

次日老王爷和喻文州及几个副将便亲自到各军中选拔精锐,再用了数日加紧训练他们之间的默契和反应能力,五日后便编成五队精锐突破兵,每队二百人。

 

成军次日夜里,喻文州以及几个副将乘着夜色出发,从深山绕后深入敌营。

 

耳边的风快速掠去,形成略为刺耳的声响,喻文州已经能听见敌营中的人声,便让小队放慢速度,将声响放到最低,缓慢接近。战事一触即发,喻文州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,握着缰绳有些冒汗。

 

随后他感觉有一只微凉的手握上他用力到发白的拳,那人轻声在他耳边说,“文州,有我在。”

 

叛军被斩杀,血染红了敌军的营帐,更染红了战士的盔甲。叶修在剑内仿佛都能闻到那股血腥气,血从剑身滴落,仿佛是在他的身上流过。耳边有风声,是喻文州挥剑时造成的声响。

 

叶修一直在说话,他轻声让喻文州冷静。战场上最容易就是杀红了眼,这些时刻是最大的破绽,是给足够冷静的敌人最好的捕食机会。

 

一路杀到主营帐,一掀幕布,里面却是空无一人,仍剩几个敌军首领的左臂右膀,已经敌军首领尚未捉到。

 

喻文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一路的杀戮让他热血沸腾,甚至鼻间的血腥气都变得是甜美的催动,催促着他去将所有人都尽快揪出来,杀遍敌营。

 

脉搏急速跳动着,咚咚、咚咚,中间却突然被叶修急促的大喊打断,他感觉到自己握着一叶之秋的右手突然往后一绕,身体迅速往后转,敌军首领狰狞的面孔出现在喻文州眼前,重刀与剑猛烈撞击在一起,喻文州来不及反应,对方起手又是重重一刀,喻文州听见叶修剧烈的咳嗽声,还有光滑的剑身上那道细微的裂痕。

 

“咣——”起手便又是一刀,裂痕加深,一叶之秋随时都会断裂。

 

喻文州从腰间抽出另一把佩剑,将一叶之秋护于身后,眼中满是杀气及戾气,仿佛马上就想把这个面目狰狞的敌人在此处碎尸万段。

 

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,喻文州一下将对方的压制打破,刀光剑影几来回后迅速占领上风,将人压制得无回击之力,在剑割破对方喉咙前一刻,几个副将迅速赶到,接住喻文州还没下去的招式,惊呼:“将军不可——!”

 

最终喻文州的剑并没有割破他的喉咙,换角度一挥,割断了他的脚筋和手筋,被压上囚车。所有尚活着的敌军都被押解回营,喻文州在与老王爷报备后带着心腹提前回营,脸色铁青,平日那些温和都被戾气替代。

 

“文州,”老王爷把喻文州拦下,“还好吗?”面上是担心及慈爱。

 

“无大碍,只是想要冷静一下。”喻文州低头致歉,匆匆离去。

 

刚回到营帐,喻文州便自己的营中卸去戎装,换了身干净的衣服,又上马离开。他的脸色冰冷,所有人都不敢上前询问,只有一向跟着喻老将军的那个副将敢上前,询问喻文州需不需要陪同。

 

“不用管我,也不要跟来。林副将,早些歇息吧。”话音一落,策马入了营帐后的高山。

 

 

七.

 

一叶之秋的情况并不好,喻文州到达山顶将它从剑鞘中取出来,小心翼翼,再多用一分力便要断裂。

 

叶修的情况更是不好,口中弥漫着鲜血的腥气,想要开口说话都会咳血,就连站立起来都没有力气。可是喻文州在剑外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,带着哭腔。

 

他不想让喻文州看到自己这副模样,又不舍喻文州为自己伤心流泪。

 

“看啊,文州,我这不是没事吗?”叶修从喻文州的背后将他整个人环入怀中,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这副狼狈模样,可说完这句话,刚刚才擦干净的血又从唇中流出,顺着他的嘴角,落在喻文州的肩上,染红了他浅蓝色的衣裳。

 

喻文州亦没有勇气去看叶修。

 

眼泪滴落在他的衣上,血滴落在叶修松松环在他腰间的手上。

 

叶修几乎是将自己整个人都交给喻文州去支撑,他已经没有力气自己坐着了。但这一刻他却看到了从前的自己,那些曾经在脑中重现的模糊场景,那个站在自己身边模糊的人,一切都变得清晰。

 

“文州,看看我。”叶修说,轻吻喻文州的耳廓。

 

喻文州整个人都在颤抖,泪止不住地滑落,他转过身面对叶修,用袖子为他擦去唇边猩红的血,那是与叶修那身薄裳相同的颜色。然后他去亲吻叶修苍白的唇,那片冰冷的唇此刻变得温热,他手下的肌肤也是温热的,他爱的这个人,终于染上了温度,因为他。

 

“我都记起来了,文州。”叶修冲着喻文州虚弱地笑,“关于你的一切,我都记起来了——”

 

“不论前世今生,我身边的人,都只有你。”

 

回忆如同突然被展开的长画卷,卷轴转动一分,嵌入喻文州脑海中的记忆便又多了一分。他看到前世的自己与叶修的点点滴滴,看到他将自己特意命人用上好红玛瑙打造的细烟枪交到叶修的手中,看到叶修拥着自己在庭楼上赏月,看到一柄剑朝叶修刺来——

 

最后凝成叶修身着这身暗红色的薄裳,用那根红丝缎在腰后松松地束着长发,独自一人站在被白雪覆盖的皇宫中,穿过大红的宫墙,缓缓走向宫门,一刻未曾回头。

 

“文州,是我负了你。”

 

喻文州听到叶修轻声说,压抑着在喉间的哭声,他分不清这声音到底是自己眼前的这个叶修,抑或是脑中那个决然倔强出宫的叶修。

 

“今世的我又负了你。”

 

这次是自己眼前的这个叶修。

 

喻文州抬起头,小幅度地摇着头。只看见叶修在明月的冷光下冲他浅笑,苍白的脸上满是抱歉与不舍。

 

“下一世吧,下一世我会去找到你,再实现那个这两世都没实现的承诺。”

 

那个“我会一直在你身边”的承诺。

 

“所以下一世我们都——”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,“都不许忘了对方,好吗?”

 

叶修探过身去吻掉喻文州的泪,却在他的脸上留下点点血痕。然后他就埋头在喻文州的颈窝间,大口喘着气,用最后的力气直起腰去看喻文州的双眼,那对墨黑的眼里盛满了泪,喻文州极力冲他笑,眉目弯起,眼泪再次滑落。

 

他用力点头,手攥着叶修的衣裳,努力地笑着对他说出:“好。”

 

剑断裂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异常清脆。

 

忽然消失的温度在冬末的夜里也让人感觉异常清晰。

 

原来拥着自己的人在这个残月之夜骤然消失,他在这世间无法留下任何痕迹,旁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。

 

——仅留喻文州怀中这身丝质暗红色薄衫,和落在一旁草地上的红玛瑙烟枪。

 

 

八.

 

前夜来刺杀叶修的人已经查到,是太子身边的人。

 

叶修收复北境,正在返京路上,留宿驿站却引来十数个刺客刺杀,身边的亲信不是被灌了迷药就是已经在打斗中丧命,幸得喻文州为他挡了一剑,不然此刻叶修并没有性命能够站在这朝堂上与自己的皇兄对质。

 

可叶修并不认为这是幸运。

 

他宁可那剑取的是他自己的性命。

 

剑在刺向叶修的那一刻,两人刚从熟睡中被惊醒,尚没来得及去拿就在身侧的剑,喻文州便侧身挡在了叶修的身前。

 

一剑穿过喻文州的左胸,剑尖甚至没入叶修的胸口,刺破皮肉,不足以威胁性命。可喻文州却在叶修将匪徒斩杀,属下前来护驾后不久,当场离世。

 

“皇兄好计谋,在臣弟返途中派人行刺,便可说是叛军余孽未清,六皇子遭埋伏不幸身亡,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。”叶修冷冷笑道。

 

“一个叛贼的证词,皇弟何苦如此污蔑本宫?”太子却是矢口不认,一早上直喊冤枉。

 

叶修从小聪慧过人,年少便随军出征,而今不过二十六七,一身战功累累,当朝也仅有几个老将军能够压一头。因此也成了几位受宠皇子的眼中钉,太子更是早就想要找借口将叶修除掉。

 

近几个月太子身边的亲信告知他一个秘密,或许这是除掉叶修最好的时机。

 

当今圣上原是对叶修宠爱非凡,他生母早亡,这些年都是寄养在一个无法生育的妃子膝下。而最近圣上却得知叶修与他身边的副将关系非同一般,暧昧非常。皇家最注重颜面,断袖之情乃是大忌,说出去只会让千古人笑话。

 

而叶修为了这个副将,已经拒绝了无数次圣上的许亲,上一个月特意让人快马传去边境的那一门亲事也不例外——叶修第二日便遣走了信使,回复家书中只写:“承蒙父皇疼爱,儿臣尚不愿论娶。”

 

皇帝由此对叶修十分不满。

 

这次行刺,叶修身边那个副将喻文州为救驾而亡,也算是替皇帝消了一桩烦心事,只是行刺皇子事大,而当今太子又确无叶修才华出众,是断不能随意处置的。但这个处置,是按事实处置太子,抑或是将这些罪过都归于叛军顺带处置太子,都得看叶修在娶亲之事上作何回应。

 

“都先别吵了。”皇帝说,转向叶修,“修儿,今日户部尚书携女进宫请见,你可愿跟朕前去啊?”

 

叶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。悟透他这个父亲的意思后,他在殿前大笑出声,伤口由此撕裂,血透过绷带渗出衣裳,旁边的掌事太监见此忙传太医,太子则是责备他殿前失仪,应立刻向皇帝请罪。

 

“父皇的意思是,若儿臣今日应了这门亲事,那你便会给文州和我一个交代,否则,文州也只能算是救驾有功,随便行赏打发掉,或者说将儿臣打发便可,是吗?”叶修问。

 

皇帝怒气冲天,站起身斥责叶修这般无礼行为。

 

“皇家颜面为上,儿臣明白了。”叶修说,转身面向太子,“皇兄,臣弟这么多年,戍守边疆,血战沙场,并无意与您争夺皇位,因臣弟志在沙场,不在朝堂,更因边疆偏远,少了身居皇城的种种拘束,能够与自己心爱之人长相厮守。”

 

“你给朕住嘴!”皇帝浑身都在发抖,颤抖着手指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不孝子,掌事太监前来劝架,却被皇帝一手挥开。

 

“若皇兄觉得臣弟的存在碍了您登基之路,而今父皇亦不愿再见到儿臣这个不孝子,那就请父皇和皇兄当我从未出生在此皇家,我自行请辞摘去亲王之位,降为庶人,远离京城。”说罢便将头上的七珠头冠当庭解下,规规矩矩地置于殿前,再褪去一身亲王王袍,只着一身暗红薄裳,转身走出殿外。

 

所有动作没有停顿,任何人阻拦都无用。

 

室外下着今年第一场大雪,已经落了三天三夜,积雪堆满整个皇城,覆盖了金黄的瓦顶,只能看见大红色的宫墙。

 

叶修命任何人都不许跟着自己,只身一人,在寒天大雪中只着一身暗红色薄衣,缓缓穿过连接前殿和宫门的甬道,走出宫门,一步未曾回头。

 

 

九.

 

叶修不觉得他关于前两世的这些回忆都是梦。

 

他相信这一世的自己不再生在封建战乱年代,他信自己能够找到与自己前世有约的喻文州。

 

可他寻了对方二十一年,仍然未曾找到。

 

前前世的自己与喻文州共同长大,前世的自己在喻文州十六岁时相遇,而这世,不知还要寻多久。

 

又是一年中秋,叶家父母在前几日跟老战友一起出门旅行,双胞胎弟弟又在外地读书,只留下他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,虽说很多人邀他一起出去玩,烧烤酒吧看电影,各种节目一应俱全,任君选择。

 

可是叶修一点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,说宝贝表妹会来北京找自己玩,借口推脱了。

 

他忽然想去故宫走走,尽管他知道故宫下午便会闭馆,但他想看看先前的那两个自己,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看到过的月亮星辰都是什么样的。

 

原来这月亮也不过如此,宫城上的明月如此孤独,无星辰环绕,自己更无旁人作陪。他好像能感受到身为皇子时的自己的那份寂寞,他不用记得也知道,自己那一世摘下亲王的身份,定是找了个环境舒适的地方孑然度过下半生。

 

自己为找到喻文州而站在月下的这些年月,他们曾经也为喻文州而立于风中独自哀愁。

 

初秋的风已有几分凉意,叶修拢了拢外套,准备离开。

 

“……叶修?”转身的瞬间,身后传来了一声试探性的叫唤。

 

这个声音太过熟悉,又太过陌生。他等这声呼唤等了二十一年,又或者说已经等了三世。

 

叶修转过身,月亮照着眼前人的面容,就连嘴边和眼角那微笑时出现的弧度,都是他曾经看过无数次的那副模样。

 

“我是喻文州,你记……”

 

“我记得。”

 

“我已经找你很久了。”

 

 

终.

 

我当然记得,你我有约。



fin.


-


大家中秋快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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